穆雨:学艺十年,我向师父张学津学会了这些

 《小康》 ● 中国小康网   2021-10-22 16:19:34

  穆雨

  与师父张学津先生相识的具体日期我是模糊的,只知道从记事起,先生在舞台上的扮相、神气、表演、唱念,就是我想要追随的。每逢演出,还在戏校上学的我都要跑到后台,透过化装间木门的排风口,趴在地上看怹化装扮戏,因为怹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一个“谜”。

  拜师那一天,我跪下来磕头,一声“师父”,泪水满面……师父走了近10年,如今回想此情此景,物是人非,有些伤感。但怀念的同时,我也在思考:学艺十年,我向师父学会了什么?

  记得师父家里特别整洁,唯有茶几上堆放着很多光盘和录音带,大部分是马连良先生留下的影音。师父跟我说:每天早上起床后就会把一张光盘放到播放机里,烧菜做饭、拖地洗衣都循环播放。我觉得很惊讶,因为师父已经唱了这么多年的马派京剧,为什么还要反复听录音呢?师父只告诉我三个字:“多熏熏。”从艺的人都讲究“习、熏、悟、化”,就是:学习、熏陶、领悟、化为己有。艺术的学习和实践,首先是基本功,这就是“习”的阶段。沉浸在一种艺术氛围中,不断地体会和领悟,就是“熏”。积累后,带来丰富的感受和认识,这是“悟”。不断地获得新知,大胆进行艺术创作,这就是“化”。师父还告诉我们:这个“熏”不仅仅是一个阶段需要做的事,而是一个演员一生都需要做的工作。

  在给我说《四进士》的时候,宋士杰第一场上场,拿着扇子迈着老头步出来,打扇子,亮相,这一个不到五秒钟的亮相,师父让我反复练习了半个月,我内心十分着急,问是不对么?师父不置可否。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偶然看到师父的背影,有老年人走路的姿态和神气,忽然一下就找到了感觉。再次上场时,揣摩着那个感觉亮相后,师父说:“哎!你的感觉终于找对了!”事后,我思考良久,在我表演不合格时,师父为什么不明说?就是认为我的感觉不对,但步伐、身段、身形都是对的。这个不对,就是人物的精神状态和舞台风貌的感觉不对,往往是语言难以描述的。要掌握诀窍,依靠的就是“熏”。这其实是对艺术的一种高境界的追求。

  我想,这也是师父在中国京剧音配像精粹工程中,配像最得马连良先生神韵的原因。马先生录音中每一处当年观众在剧场中的掌声、笑声、叫好声,都是艺术大师们表演上赢得观众共鸣的关键所在,只有反复聆听和揣摩,才能做到准确再现。

  师父给我说戏,在说完戏和响排之后,都会对我说“多默默”,在脑子里面像过电影一样,把所有表演的细节,每一声锣鼓,每一个步伐,每一句唱念,都在脑子里面详细地过一遍。师父为什么不对我说多练练,多走走,而是“多默默”?后来我体会到,多练功,本身就是一个演员应该要做的工作,不必再嘱咐。练功,要山后练鞭,是练给自己的。练功如不审视自己,不思考如何展现人物情感和表演技巧,那么练上百遍也没用。只有熏化和自我审视,才是在基本功之上更进一步的关键。学艺不在于剧目的数量,真正应该学会的是方法!师父教给我的就是怹体会、提炼之后的方法,这才是无价之宝。怹教会了我如何反复阅读剧本,体会戏情戏理,教会了我如何运用合适的表演手段准确塑造人物,教会了我体会人物在舞台呈现上的感觉,教会了我在表演上应该体现出的力度和火候,教会了我如何不断地审视和检查自己表演中的问题,教会了我如何通过不断地熏化,从而体会到艺术的深度。每一项,都身体力行地示范给我。这种示范不仅仅是舞台上的表演,而是一名京剧演员从前到后,由上至下,前台后台,所有演出相关的事务,全方位地示范。

  那一次排演《四进士》,我早早到了排练厅,正在穿彩裤,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后,说我彩裤系带有问题,就蹲下来教我怎么系。在家中的大理石地砖上,师父跪下给我示范宋士杰的跪搓。一位七旬老人在重病的情况下,说跪就跪,让人看了着实不忍。我说,师父起来吧,怹瞪着眼睛说:我不示范,你能会啊?事后,我给师父揉着膝盖,流泪不止。

  在我即将演出《四进士》时,怹已经住院了,硬是让护士拔掉了输液管,一字一句为我加工念白。正式演出时,我早早到后台准备,没想到师父也悄悄来了,领着我把所有的道具检查一遍,把舞台上桌椅摆放的位置、表演的区域又重新顺了一遍。我根本就不想让师父来,怹病得那么重,身体那么虚弱,可怹还是来了。

  师父身体力行地教会了我:一个艺术作品,是经过从前到后、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精心准备,才可以呈现。这就是方法。这就是从艺者应该遵循的亘古不变的理念!

  谢幕的时候,师父和我一起上台。在观众的掌声中,我想怹是满意的,怹对我有信心,而我的信心都是怹给予的。

  有很多人都认为师父特别严肃,不苟言笑,甚至对人批评有点不留情面,似乎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但是我认为,这恰恰是我师父最可爱的地方,怹认为艺术领域是很纯粹的,不能有半点含糊,怹认为这一切都是应该做好的。但怹的“严苛”仅仅是针对艺术而言,在生活中,我从来没有听怹说过任何一个人的是非,对那些曾经合作的艺术伙伴和前辈更是充满了尊敬,饱含着深情。我见过,怹曾经趴在棺木上痛哭,为去世的鼓师前辈刘耀增老师送行;怹曾经蹲下来,用自己的手绢为年迈的艾世菊先生擦掉口水。

  当年,在师父家排练《赵氏孤儿》的时候,我有点心不在焉,师父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今天心思没在这儿,怎么回事?我只得说:我和妈妈租住的二十平方米的平房要拆迁,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住。我师父二话没说,马上给胞弟张学治老师打电话,协调京剧院的宿舍让我住。挂掉电话怹对我说:这回你可以安心学了吧?我边哭边学。怹就是这么一个感情丰富、充满了爱的人!

  师父在临终前,还经常对我们讲一句话,这句话马派弟子们都知道——我对你们负责,你们也要对我负责。

  师父在传授艺术上对我们一丝不苟地负责,而我们对怹老人家能负什么责呢?在怹病重期间,我们马派弟子们轮流照顾师父,服侍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但还有什么是我能负责的?我想师父最看重的责任还是指艺术,那就是:张学津的弟子要能够在舞台上真正体现出怹的艺术价值,要完全以极其认真负责的态度对待每一场演出,要真正地传承对艺术理解与呈现的方法和精神。这个责任要负一辈子,不光是对恩师,更是对我们从事的京剧艺术。

  在很多人眼里,张学津先生都是以马派杰出继承者的身份出现的。可是,我觉得师父更是一名创造型的演员。年轻的时候,怹就已经开始了创作,比如说全国闻名的《箭杆河边》《谭嗣同》《苗岭风雷》,以及后来的《画龙点睛》《大唐贵妃》,都凝聚着怹创作的思想,但是由于人生际遇的原因,怹还是舍弃了个人,成就了大义,在身患重病之时,怹觉得马派传承的意义可能更大一些,所以把晚年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学和音配像的工作上。

  传承与发展,我相信如果师父在世,一定会鼓励我们在新剧目的创作上做出努力。新剧目的创作与演出,最能够激发一个演员内在的潜力,因为要思考,要尽心竭力去创造。对此,马派弟子要共同努力,在失败和成功中进行探索,我想这也是恩师张学津的愿望。今天,我对师父唯一的报答,就是不辜负师父的期望,对艺术负责。

  至今忘不了,十年前我在长安大戏院演出《赵氏孤儿》之前,师娘在高级餐厅为我叫了一碗燕窝,送到后台说:这是你师父交代的,让你吃。师父心疼你!

  今天,我在泪目中抬头看天。我知道,师父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那目光中,充满了慈爱和鼓励……


作者:穆雨
责任编辑:李煦
来源: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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