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量饱满的《镜与光》 凭什么超越了大部分历史小说？

　　两届布克奖得主、英国女作家希拉里·曼特尔在2022年9月去世，她生前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镜与光》是此前两次创造布克奖奇迹的历史小说《狼厅》《提堂》的终篇，《镜与光》的中文版于近日上架。

　　《镜与光》的故事聚焦于克伦威尔人生落幕前的最后四年，曼特尔在写作中再现了都铎王朝风起云涌的政治宗教改革，各方势力不断角逐缠斗，克伦威尔最终在亨利八世残酷多疑的凝视下，被命运之轮的碾为齑粉，位极人臣的他，最终敌不过庞大古老的金雀花高门巨族和暗中窥伺的宿敌。“都铎三部曲”重构了亨利八世手下的“教父式”枭雄托马斯·克伦威尔的传奇一生，也揭开了英国历史上一段最为血腥黑暗的王朝秘辛。作家曼特尔被誉为“开创了历史小说新模式”，她赋予克伦威尔这个英国历史上毁誉参半的人物以崭新生命。

　　2009年，57岁的曼特尔出版了她的第十二本小说《狼厅》，并获得当年的布克奖。《狼厅》为她赢得文学声名，销量上也创下了布克奖小说奇迹，成为“史上最畅销布克奖作品”。2012年，《狼厅》的续集《提堂》再次折桂布克奖，同年还获得《纽约时报》书评版“年度十大好书”小说类排名第一。2014年，曼特尔受封大英帝国爵级司令勋章，当时的查尔斯王子、现在的查尔斯三世告诉曼特尔：“我是《狼厅》的粉丝。”

　　2020年，曼特尔接受《泰晤士报》的采访时说道，她在高中历史课上到克伦威尔解散修道院的事迹，这个人物就勾起了她的兴趣。日后，她读了所有和克伦威尔有关的书，发现史书和小说中的克伦威尔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权臣。她想要打破这种刻板印象，写出克伦威尔在历史中留下的另一面：他辅佐亨利八世十年，其间力促议会通过一系列法案，推行宗教改革，与罗马教廷决裂，建立起国家的外部主权，同时解散修道院，并进行政治改革，大大提高乡绅和新兴资产阶级的经济实力和政治地位，为英国向近代国家过渡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在《狼厅》《提堂》《镜与光》这系列小说中，曼特尔以想象的光谱展开克伦尔威的每一个棱角：他是出身卑微的平民、国王的知己，帮亨利八世推动政治和宗教改革，也是英国脱离天主教的关键人物。他有野心，但他也博学、能干、见识过人，也富有同情心。曼特尔想要透过小说解开克伦威尔之谜：他为什么能翻转人生、冲破社会阶层，依照自己的价值观、实现自己的理想？又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在2003年出版的自传《气绝》中，曼特尔提到自己十岁时，父母曾为她买过一本廉价的《莎士比亚全集》，书的纸张和印刷质量都很差，但是她非常喜欢它，书中的“每一页都留下了我幼稚的指印”，她将它保存了十几年，直至后来不慎丢失。那本书显然对曼特尔的写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评论家指出，曼特尔创造的托马斯·克伦威尔就是一个外表冷静而内心繁复、自我意识和自我怀疑并存的莎士比亚式人物。新历史主义的代表人物、英国文学史研究专家、同时也是莎学专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也指出了《亨利八世》与“都铎三部曲”的诸多相似之处，他说：“莎士比亚取材的和曼特尔倚重的居然是同一史料——乔治·卡文迪什的《已故红衣主教托马斯·沃尔西生死录》。”

　　《伦敦书评》的书评人科林·布罗则评价“都铎三部曲”：“这不是历史小说，而是一本平行历史小说（alternative history novel），它们构建了克伦威尔的内心生活，它们与我们所知的历史事件与图景相平行。”

　　在上周末《镜与光》中文版的首发式上，作家小白、黄昱宁和毛尖交流了他们各自的阅读感受。

　　小白认为，作为“都铎三部曲”的终章，《镜与光》给他的最直接最强烈的感受是作家在写作中投入了惊人的能量，“一定要细读，才体会得到这里面的东西。这个小说真是应该读得很慢。虽然它的形式上是第三人称，但其实是近乎于第一人称的小说，小说里大量采用了视角的转换，间接却自由地切入克伦威尔的内心。在接连的对话中，读者可以分辨出事件环境微妙的变化，当事人话语当中微妙的变化，还有克伦威尔起伏的内心活动，所有东西都融汇在一个文本里，非常自由地在一段对话里展现出来。一般写历史小说很难做到把视角贴得那么近的去体会人物。”

　　黄昱宁认同小白的感受，她体会到，这部小说很多时候甚至给人以压迫感。“曼特尔用100多万字的篇幅，塑造出这么一个复杂多面，而且亦正亦邪的人物，这个人物有成长、有发展，这三部小说里面到了第三部《镜与光》仍然有不少之前在《狼厅》中也出现过的少年时候的一些故事，但是再写的时候又补充新的故事，有新的以前隐秘的没有透露出的东西在第三部里面出现。你把这三部连在一起看完之后，这个人物是无比丰满的。”

　　《镜与光》中文版面世时，曼特尔已去世数月。但毛尖说，她在阅读时总觉得作家还活着，因为这部小说的能量太饱满了，造成一种强烈的作家仍在世的感受。“我觉得她重新定义了正邪，或者把正和邪变成了同义词。这个小说有个主题特别重要，它解释了现代君王和封建君王的区别，解释了前现代的君臣关系。克伦威尔是一个手上沾血的人，但他也是做实事的人。一个臣子的野心和他的忠诚之间并不矛盾。君臣之间，当国王不需要一个臣子的时候，也就把他抛弃了。”

　　毛尖进一步谈到，“都铎三部曲”特别好的、超越大部分历史小说的地方，是它写出了一种公共性。三部曲中的每个人物，小到一个侍女，小到一个克伦威尔的跟班，每个人都自觉背负强烈的英国性。克伦威尔做臣子，明确意识到自己是为英国做事情的，他不是国王的一个宠臣，这种政治感相当强悍。“我们看很多宫廷剧，好像大家都在搞甄嬛传，妃子为了皇帝的偏爱搞雌竞，大臣为了皇帝的信任搞党争。真是够了，《镜与光》这小说一出来，我们就可以告别那种软不啦叽的宫廷风了，宫斗里即使是安妮·博林这样的人，她们也有非常强硬的地方，这血腥是真血，而不是流产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