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奥本海默传》译者汪冰:奥本海默是一个内心有指南针的人
最近,由诺兰执导的电影《奥本海默》正在热映,目前豆瓣评分高达8.8分。
罗伯特·奥本海默是美籍犹太裔物理学家,被称为“原子弹之父”。1942年8月,奥本海默被任命为研制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首席科学家;1945年7月,他主导制造出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
在这之后,奥本海默不仅睿智地申明了核弹的危害,也充满希望地提及了核能的潜在益处。奥本海默成为同代人中非常著名的科学家,同时也是20世纪最具争议性的人物之一。
《奥本海默》这部电影的灵感来源于同名原著、普利策奖获奖传记作品《奥本海默传》。随着电影上映,该书中文版已同步推出,由北京大学精神卫生学博士汪冰翻译。
《奥本海默传》由美国的凯·伯德和马丁·J.舍温撰写,追溯了奥本海默的一生,探究了奥本海默谜一般的个性。在长达25年的写作过程中,作者参考了成千上万份文献记录,如美国国内外的档案资料和个人收藏、美国国会图书馆中奥本海默自己留存的大量文件,以及联邦调查局在超过25年对奥本海默的监视活动中积累的数千页记录,作者还采访了奥本海默近百名密友、亲人和同事。
日前,《奥本海默传》中文版译者汪冰接受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专访,结合诺兰的电影,分享翻译这部著作的过程。
汪冰在看电影时,印象最深的片段是核弹爆炸那一刻。“我们一定是先看到亮光才听见声音,最后才感受到了核爆炸威力掀起的尘暴,因为光速比声速和风速都要快很多。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棒的隐喻。我们在爆炸那一刻看到了光,看到了力量,但是随后而来的东西让我们知道,我们究竟创造出了什么?”
汪冰认为,这部电影所要表达的主题和传记的书名一样——《奥本海默传:美国“原子弹之父”的胜利与悲剧》。“我很喜欢最后停留在悲剧,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欢庆胜利,但是只有悲剧才让人反思。诺兰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唤醒所有人,我觉得今天这个时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反思精神。”
奥本海默既活在科学家求真的世界,又活在社会正义追求者求善的层面
中青报·中青网:你翻译《奥本海默传》的契机是什么?
汪冰:我翻译的第一本传记是《列奥纳多·达·芬奇传》,与我合作多年的中信出版社的编辑韩笑老师一直对电影很有热情,她也听说《奥本海默传》会被改编成电影。她把这本书推荐给我后,我读的时候发现书里有两处提到了达·芬奇。
第一处说,列奥纳多·达·芬奇和奥本海默这样的人,是难得一见的历史人物,我们可能没有办法成为他们,但他们身上体现出的那种理想的状态,是我们可以参照的。对我来说,他们提供了一种“人”的标本和参考框架,你可以根据自己的价值观、喜好去对照和取舍;第二处提到,让奥本海默说谎,就像让达·芬奇修改解剖图一样困难,是不可能的。
我读到这两处,感觉好像是冥冥中的某种缘分,就像诺兰在他前面电影《信条》里提到奥本海默的名字一样,埋了一个伏笔。达·芬奇在求真中求美,奥本海默一边活在科学家求真的世界里一边活在一个社会正义追求者求善的层面,与此同时,他还活在一个哲学世界中。
中青报·中青网:翻译过程有什么特别体验?哪些很打动你?
汪冰:这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2022年,我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翻译《奥本海默传》。在翻译的过程中,我头脑的状态是属于那种单线程的,基本上只专心做这一件事,这对于“社恐”来说挺好的,只和文字打交道,而且有机会悄悄地走进一个人的命运轨迹,走进他的精神世界。这为我带来了内在的满足感。
原先我对奥本海默的了解也非常有限,这本书里奥本海默无数的生命细节是不为大众所熟知的,等待我们去发掘。奥本海默内心世界“戏很多”,他戏剧性的人生经历很触动人。
这本传记打动我的一点是,奥本海默可能比我们在很多方面都出色太多,他生活在一个大时代,但是他的很多心理困境对任何人来讲算不上陌生。贯穿奥本海默整个人物灵魂的关键点是:自省。他能够进行自我觉察、自我怀疑、自我批判等。
内心有自己的指南针,想过一种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
中青报·中青网:作为一个心理学研究者,奥本海默哪些人格特质让你印象深刻?
汪冰:有人分析过奥本海默的个性,认为他属于“天鹅型人格”。一方面,他以胜出别人的方式获得优越感、光环和荣耀,甚至还有豁免权;另一方面,他在忍受痛苦的时候是非常坚韧的,他要保持自己优雅的状态,他不会是失败者而只能是殉道者。
在《奥本海默传》中有这样一件轶事。奥本海默在大学的时候非常用功,但是他会让所有人觉得他毫不用功,因此偷偷地努力不让别人发现。当你看到这些细节的时候,你会发现他是多么骄傲地在维护他天鹅的羽毛,哪怕脚在不停地滑水,他也要表现出高傲不群的优雅。
中青报·中青网:透过电影《奥本海默》和传记,我们看到奥本海默并不是一个偏执追求成功的人,他有很多纠结和怀疑的地方。
汪冰:我经常说《奥本海默传》全书贯穿着一种焦灼之气,包括看电影的时候也会觉得,这个人有一种存在性的焦虑,奥本海默对于“如何度过自己的人生”“自己在历史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自己的人生意义和价值是什么”等问题有非常高的期许,包括他对权力、对光环、对名誉的探求等,也是因为他这种“存在性的焦虑”。
奥本海默是一个“坐不住的人”,他的关注点很多很分散,好像要实现“人生最大化”。存在性焦虑产生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一无所知地被抛到这个世界后,有的人是从众的,别人被抛去哪自己也去哪,而有的人则会想“我要把自己抛向哪里”。奥本海默和达·芬奇一样,有独立的灵魂,内心有自己的指南针,想过一种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
当然,这个“指南针”也有偶尔“不准”的时候,所以就存在一个校准的问题。书中奥本海默总在“校对指南针”,他在曲曲折折的道路上不断试错,而试错也是试对的过程。我觉得传记中,正是因为他的犹豫和矛盾才让这个人变得亲近。奥本海默的“动摇”是有意义的,每一次动摇,有可能是“再确认”,确认你到底要什么。
奥本海默所生活包括他闪耀的时代,恰恰是一个无比混乱的时代,各种力量在角力,同时我们也看这个世界的旧秩序被打破了、新秩序尚未形成,所以人心是动荡的、是迷惘的、是不知去向的。但奥本海默想在这个时代的洪流当中做一个永远明智的决策者,所以他会推翻或者去质疑自己之前做的事情。在今天我们同样面临着很多的挑战和不确定性,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是要停下来好好叩问内心的。
中青报·中青网:翻译《奥本海默传》对你心境产生怎样的影响和改变?
汪冰:首先是如释重负。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可能是中午打开书,再抬头已经天黑了。翻译完的时候,我长出一口气,那是一种陪伴一个人经历了跌宕一生后的百感交集。
尤其我在翻译这本几十万字传记的结尾时,最后那是一句非常平实的、不带任何情感的话——“现在鹰巢湾的那座小屋已经不复存在,它在一场飓风中被摧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社区之家,它所在之处如今被称为奥本海默海滩。”这句话让我百感交集,因为他所经历的人生和结局让人特别唏嘘,一切热闹都归于平淡,奥本海默离世后也只能接受后人对他的评判。
我在译后记里写道:“作为天真的科学家,奥本海默本想让物理学的百年成果带给世界永久的和平;而作为原子弹的制造者,他的成就却让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与危机。1965年,在广岛原子弹爆炸20周年之际,他对着电视机前的观众朗诵了《薄伽梵歌》里的两句话:‘现在我成了死神,诸界的毁灭者。’”
我希望我能像《奥本海默传》两位作者一样公允地把奥本海默介绍给大家,但是不可否认每一个人阅读奥本海默、看电影都会形成自己的奥本海默,这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沈杰群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