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鹏：用音乐让大爱有声

　　光明日报记者 颜维琦

　　掌声响起，大幕拉开。曹鹏坚持从轮椅上起身，左手由女儿搀扶着，右手拄一根细细的银色拐杖，从侧幕一步步走到舞台中央。

　　一身黑色西装的他，须发花白，身躯依然挺拔。他走得很慢，仿佛在蹚过时间的河流。观众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直到他在乐手的帮助下登上指挥台的两级台阶才慢慢停歇下来。

　　指挥棒轻轻落下。一扬头，一抬手，99岁的曹鹏如年轻人一般活力四射。音符时而淙淙流淌，时而倾泻而出。他的眼睛闪着光，耳朵敏锐捕捉着每个音符，手腕柔软而灵活，指挥棒在空中划出优美的线条。

　　这是2023年12月23日，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大爱交响”专场音乐会的现场。这一天，曹鹏刚刚度过他的99岁生日。上海城市交响乐团、上海城市青少年交响乐团的200多位乐手来了，“天使知音沙龙”的自闭症孩子和他们的家人来了，上海小号研究会的乐手们来了，还有现场的1000多位观众，一起来为曹鹏祝寿。

　　演出开始前，大家有些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排练厅一角，曹鹏安静地坐着，言语不多，神采不似以往。“一上指挥台就好了。”大女儿曹小夏宽慰朋友们。他的小女儿夏小曹担纲此次音乐会的小提琴首席，要和父亲合作一曲《梁祝》，作为最特别的生日礼物。

　　家人们最是懂他。曹鹏是属于舞台的，站在舞台上，才是他最幸福的时刻。70多载指挥生涯，他将对家国的赤诚大爱、对孩子们的无私之爱，全部倾注到音符中，写就了一曲曲恢宏动人的大爱交响。

　　1925年出生的曹鹏属牛，脾性也像牛。勤勉、真诚、不知疲倦，洋溢着顽强的生命力。“我是江苏江阴人，出生的年代祖国还贫穷落后，我是唱着抗日歌曲长大的，很早就在学校里接触到革命，后来参加党的地下工作，养成了刚强坚毅的性格。”忆起少年生活，曹鹏说，“是音乐老师培养了我，从小得到的一支长笛，跟随了我一生。”

　　20岁那年，曹鹏参加新四军，接受军旅生涯的磨砺，也初次接触指挥艺术。新中国成立后，曹鹏转业到地方工作，先后在上海电影乐团、北京电影乐团担任指挥，指挥过《龙须沟》《智取华山》等数十部电影的交响配乐。1955年，30岁的曹鹏迎来艺术生涯的一次转折。经过层层选拔，他获得当年唯一一个国家公派留学苏联的名额，前往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学习指挥。6年留学生涯，为他成为一流指挥家打下坚实基础。

　　在中国指挥界，曹鹏是承前启后的一代，创下了多个“第一”：1960年在莫斯科音乐学院留学期间，指挥了我国音乐史上首次在海外举办的中国交响乐作品专场音乐会，并成为将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推介到海外的“第一人”；1963年，指挥上海歌剧院首次演出的整场外国歌剧《蝴蝶夫人》；1975年，率上海交响乐团首次走出国门；与马可波罗国际唱片公司合作，在我国历史上首次录制《系列中国交响音乐作品大全》50余盘系列CD……

　　“强烈处气势如虹，细致处玲珑剔透。”人民音乐家贺绿汀曾如是称赞曹鹏的指挥艺术。从新四军战士到交响乐指挥家，曹鹏付出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努力。“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是他时常提起的座右铭。

　　留学期间，他省吃俭用、抓住一切机会听音乐会，每次必根据曲目预告提前做好功课，边听边背总谱。乐团排练，不管时间多紧、任务多重，整场的总谱他一定熟稔在心。“好乐团是排练出来的。指挥一定要背谱，要懂得所有乐器，才能和乐队交流，乐队才会尊重你。”他的逻辑简单而朴素。

　　2017年3月的一天，记者曾在上海南洋模范中学排练厅观摩曹鹏和乐团的排练。晚上10点，排练厅里依然乐声澎湃，近百名演奏员围坐在一起。这是上海城市交响乐团的一次周末加排，也是乐团指挥、当时92岁的曹鹏日常工作的一个片段。

　　1995年，70岁的曹鹏从上海交响乐团正式离休。本已到了含饴弄孙的年龄，他却选择踏上“行善播爱”的新征途，以更大的热情投入交响乐普及之中。“一个城市需要由文化来构筑，音乐让城市更具魅力。”曹鹏坚信，“没有普及就没有提高。普及交响乐是植树、是造桥、是铺路，是指挥者的天职！”

　　2005年，已是80岁高龄的曹鹏，在家人的支持下拉起了一支乐团——上海城市交响乐团。这是由一群热爱音乐的年轻白领组成的纯业余交响乐团，成员来自各行各业。乐团初创，什么都难——没有排练场地，没有经费，成员都有本职工作，排练要到齐也不易。在曹鹏的心血浇灌下，这一内地首个非职业交响乐团越办越好，成为这座城市温暖而独特的存在。

　　应上海市教委邀请，曹鹏还参与创办上海学生交响乐团、上海城市青少年交响乐团、上海交通大学交响乐团等，并被聘为上海大学音乐学院荣誉院长。这位国家一级指挥下定决心，要做音乐的终身志愿者，用音乐传递光和热！

　　因为一篇介绍自闭症的文章，2008年，曹鹏作了个决定，和女儿曹小夏创立“天使知音沙龙”，为自闭症孩子服务，乐团每个成员都是志愿者。曹鹏相信，要打开孩子们的心，先要打开他们的耳朵。从那时起，曹鹏成了孩子们最爱戴的“曹爷爷”。

　　“我的孩子16岁，在乐队演奏长号。他从小就躲避人群，害怕声音，不能去新的地方。3年前，我们来到沙龙，在每周一次、不是一对一的训练甚至称不上是课程的活动中，我们惊喜地发现，孩子开始有了变化，有了伙伴，笑容也越来越多。现在，我们的内心开始有了新的期盼……”“大爱交响”专场音乐会的现场，一位自闭症孩子的妈妈热泪盈眶地对记者说。

　　“在舞台上演出，有时孩子们会突然抱抱我，亲亲我。”和孩子们相处，让曹鹏感到无限温暖，10多年坚持不觉疲倦。他为孩子们改编乐谱，带着他们学习唱歌、敲木琴、吹奏铜管乐，一些孩子还开始学习小提琴、铜管乐和钢琴，登上上海各大演出场所。“因为音乐，他们跨出了人生一大步。”曹鹏骄傲地说。

　　“行善播爱，立德于世”是曹鹏给子女的家训。他的家门口挂着“光荣之家”的牌子，不大的4个字，浓缩着太多激情燃烧的岁月。老伴儿夏惠玲14岁由上海赴淮南游击根据地加入新四军，是曹鹏最亲密的战友，也是相濡以沫80年的爱人。有曹鹏在，乐团和孩子们的心就定；有老伴儿在，曹鹏的心就定。

　　2022年7月，曹鹏摔了一跤，几个月的时间右手不能动，只能靠左手写字、吃饭。“好在年轻时我们每天几十里行军，吃粗粮，身体底子好，保持很高的工作强度也不累。”夏惠玲说。如今，曹鹏依然坚持早上7点前起床，上午写会儿东西，晚上10点做操，11点睡觉，这么大年纪，还在努力学习新事物。

　　“我一生从事音乐工作，音乐是我的梦想。音乐对孩子们来讲，也是很高的理想。”曹鹏说，“我的一生都是祖国培养的，能贡献一点就贡献一点。趁我干得动，你们尽管用。”

　　被问及生日愿望，曹鹏说：“希望100岁时，再开一场音乐会！”

　　今年3月31日，曹鹏又带着他的孩子们登上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的舞台，奏响了“爱在春天”的旋律。

　　《光明日报》（2024年04月06日 01版）